刀剑乱舞 || 一期三日无差

金平糖

·三日月中心,一期三日无差

·丰臣/足利组亲友向

·含三日月与前主非爱情向情节

·1w+,一发完

1.19后记更新

 

文/寂羽

 

 

一开始,是在他刚到这里不久的时候。

“三日月大人?”

垂落的竹帘挡住大半日光,仅有熹微光线透过纤细竹片之间的缝隙照射进来,隐约勾勒出置于房间深处刀架上的太刀优雅弯曲的轮廓。然而来来往往的侍女没人留意到身披暗色近黑的狩衣、几乎一动不动长时间安坐着的他,乃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这待了多长时间,直至听到呼唤才回神:“是,我在。宁宁夫人。”

在遇到宁宁夫人之前,三日月宗近被人类搭话的事情,几乎不曾有过。

几百年间,一次又一次被年老的手捧起交到年轻的手中,被从鲜血尚未冷却的故主身旁夺走,又被献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新主——却也只有第一次被女性柔软双手握住的这次,他看着羽柴秀吉与她用不知何处的方言低声说笑,而直到播磨国国主脚步声远去,她才抬起头,目光掠过手中他的本体,而后分毫不差地落到了他身上。

“这位,想必就是三日月宗近大人了?”

迎上他因惊讶而一时呆愣的双眼,羽柴家,亦即后来的丰臣主母带着笑意向他微微俯首:“妾身名唤宁宁。请多指教,三日月大人。”

她与他过去的每一个主人都不一样。

抚过菊桐纹莳绘刀拵的手裹在华贵正绢织物里,那是从未握过刀剑的手指,却与他所见过大家闺秀们白玉无瑕的双手相去甚远,留存着长年洗濯操劳的伤痕与印记,乃至不需亲力亲为的今日,也依旧不曾放下手中的针线。那双手也从不曾拥抱过自己诞下的子嗣,招呼孩子们的时候却是极其温柔的,乃至摸着只有她能看见的、少年样貌的付丧神们的头发时,也带着一如往常的脉脉暖意:“今日又来了?有些日子没见了啊,想吃点什么?”

“羊羹!羊羹!”

“我要御手洗团子!”

“烤年糕!”

“好好,一个个来。”被簇拥着的宁宁丝毫不厌烦,大抵是身边的侍女都屏退了,说话不必避讳,笑声听起来都比平日轻快明朗,“不过可不准吃多,吃多了不吃晚饭可不行哦?”

“不会的!不会的!”

“宁宁大人这边的饭菜那么好吃,再多也吃得下!”

“鲶尾哥太狡猾了!就会讨宁宁大人欢心!”

“哈哈哈,宁宁我很高兴哦?骨喰君也来一块吧……”

揽衣坐在廊下、沐浴着疏淡阳光的女主人将一小碟烤年糕递出去,垂下眼片刻之后转过身来,端起两串团子,连同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一起,推到了坐在廊檐深处阴影里的他面前。

“您也是,不来试试吗?三日月大人?”

她,跟他过去的每一个主人都不一样。

他们用或赞赏或挑剔的目光审视着他的本体,而她一视同仁注视着的只是“他们”而已。

“何时想吃了再来,什么时候都欢迎。回去路上轻轻地走,别吓着别人也小心别摔跤,好不好?”

粟田口家的短刀与胁差们笑笑闹闹地走了,立在廊下的女性目送他们消失在回廊拐角处,转过身来看见他身侧空了的瓷碟,便微微笑起来,低声问着:“好吃吗?三日月大人?”

“……嗯,”他回想着那早已咽下去许久的团子,温润软糯的口感、加之伴随着茶香的悠久回甘,“很甜。”

原来人类所谓的甜,是这样的味道吗?

“啊,是吗?您能喜欢真是太好了呢……”

他的新主人露出的,是真心为之感到高兴的笑容。

从未有一个主人,因为如此微不足道的欢喜,这样对他笑过。

“是的,谢谢。”

“啊呀,这么郑重地说谢谢就不需要了喔?您要是想吃随时随地都有呢……”

那之后,坐在廊下喝茶的时候,身边的小托盘里,便总少不了各色茶点。

“哎?三日月大人原来吃得这么甜的吗?”

厚坐在他身边夸张地吐着舌头,他有些惊奇地看看手上的竹签,又伸到碟子里去戳起一个。

“哈哈哈,我觉得还好哦?”

热腾腾的茶汤喝下去,清苦的气味混杂着菓子的甜,从胸臆一路暖到手心。

夏末秋初,阳光褪去了火辣的热度,也不再如之前一般刺眼,而他注视着衣物上被光照亮的纹路,不甚习惯地眯起眼睛。

经过了太过长久的、在本体刀旁暗无天日地独自静坐的时间之后,就连上一次日光落到身上时的感觉,也早已在庞杂的记忆之中变得不甚分明。来访的大短刀离开了,他握着茶杯不知不觉睡过去,而直到醒来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肩上妥帖覆盖着素色胴服,柔软厚实的布料弥漫着淡淡的香,一眼便知是谁悄悄给他披的。

于是也从不知何时开始,习惯了在廊沿小坐的时候,慢慢沉入平静的浅眠。

枕着秋季微暖的日光,梦中所见终于并非血与火,而是多年以前足利家的屋檐掩映着的、比之如今亦别无二致的湛蓝色天空。

 

感觉自家那位三日月大人四处走动的时间变多,是院子里枝垂樱的花瓣将近要落尽时的事情。

“夫人?您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北政所宁宁摇摇头,状似漫不经心地收回投往自家付丧神离开方向的目光,低头喝下一口春末乍暖还寒的天气里些许泛凉的茶。

“等关白大人回来了,劳烦让他过来一趟吧。”

相识之初,一度觉得丈夫所赠美丽太刀的付丧神,是一位难以靠近的大人。

“三日月大人?我也是刚刚才认识他……对了骨喰!在足利家的时候你就认识他了吧!”

那是还在姬路城的时候,一如既往拉着骨喰来拜访她的少年胁差咬着团子,把期待的目光投向对方:“好像都没怎么见他说过话呢。骨喰跟他应该更熟?”

“……”被点名的人点点头,须臾却又摇头,“算是吧。”

“怎么样?那位大人是怎么样的人啊?”

“三日月……”不善言辞的他家兄弟陷入沉思,“很美。”

“噗……确实很美啦不过还有别的吗——”

“跟以前的三日月,不太一样。”

“诶?哪方面?”

“都……不太一样。”

“是吗,”鲶尾藤四郎将团子吞下去,伸手似乎想向她讨要一串新的,似乎想起什么,语气里并无疑问,“也是呢。”

“足利……义辉大人的事情吗?”

“嗯。”听到她低声发问,银发的胁差目光略微黯下去。

“义辉大人手中最后一把刀,是三日月。”

传说中的最美之刃第一次在战场上出鞘,从未经历过战火的刀锋还未来得及退敌,已尽染上将军的鲜血。

是力所不逮的悔恨吗?是作为战利品落入敌手的苦楚?是无能为力的遗憾?还是以上种种皆兼而有之?

而亡主战死之壮烈,又给只能眼睁睁看着的他们留下了多少悲哀?

那是她不曾经历也无法想象的光景,而与她仅一道竹帘之隔的房间之内,爱刀的付丧神低垂着眼,在本体一侧默然正坐,毫无声息,仿佛时间都静止。

不管怎样,什么时候能听他说句话就好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没料到这一刻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到来。

“不来试试吗?三日月大人?”

“……嗯,好。”

那是比想象中更加柔软的,似乎无论何时都带着隐约笑意的声音,以及从双手捧着的茶杯上离开、第一次主动直视向她的,含着金色弦月的美丽双眼。

无论是安静沉稳的目光,还是近乎清瘦的修长双手,都不带一丝一毫的杀伐之气,那么平和优雅,甚至不像一把刀。

那确实,是一位十分温柔的大人。

“啊呀,今天是牡丹饼吗?”

“嗯,红豆馅里特地多放了糖哦?”

“哈哈哈哈是吗,那还真是多谢了……”

喜欢喝茶,喜欢甜的茶点,喜欢笑,短刀们来访的时候给他们讲上半天故事也不厌倦,无人之时便握着茶杯,安安静静地仰望着天空,若是阳光正好,就时常不知不觉睡着。她不知道付丧神会不会着凉,不过总归担心,于是便悄悄给他盖上衣服;年长的太刀刚开始还会睁眼道声谢,到后来根本毫无察觉,到暮色四合方才转醒,而外衣被整齐叠好置于她门外,上面还放一片刚开始转红的枫叶,沾着露水,小巧可爱,讨人喜欢。

自从不再闷在房里之后,三日月宗近开始逐渐四处走走。

“今天往哪儿去呀?”

“跟骨喰他们约好了呢。大概到天守阁上去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天都黑了还不见人影真的没关系吗?

三日月宗近从未跟她约定过什么,然而一向是到黄昏便会回来的,极少逾时。宁宁眺望着月亮缓缓越过树梢,终究放心不下,便托着蜡烛,独自沿路去找。

“三日月大人?”

“啊哈哈哈……”那是偏居一隅、将近城墙脚下的小庭院,疏疏落落栽着几株未至花期的梅花。立在梅树下的人听闻她声音,转过身时马乘袴的下摆都被露水打湿,走近前来踏上台阶,仍旧笑得轻描淡写,“抱歉,迷路了呢。”

“这儿本就容易迷路,下次且容妾身带您走走。”爱刀的付丧神身量比寻常男子高出一截,然而厚重狩衣覆盖着的肩背宽而薄,不难想见衣料之下并不虬实的身体,“迷路了什么的——要是妾身不来,您还真想在这儿过夜不成?”

“哈哈哈,无妨的,无妨的。”那付丧神发出笑声,说的是和缓体贴的话,目光也温熨柔软,视线却并未落在她身上,而有些漫不经心地投向前方的回廊,“我可不是人类啊,这点程度还是没问题的哦?”

长长的回廊上空无一人,那双属于神明的眼睛里,也是空无一人的。

并非说谎也并非敷衍,这个人,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啊。

那之后秋去冬来,从姬路城到金碧辉煌的大坂城,暮春的樱花换作初夏的山茶,侍女小心翼翼摘下她头顶第一根白发,而似乎无论何处都能如此捧着茶杯端坐的三日月宗近在她身边,除了映在他眼中的景致之外,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无论是爱迷路的方面,喜好甜食的方面,嫌麻烦于是连睡觉都不换下狩衣的方面……还是只要安静下来,便不自觉注视着某处发呆的方面。

从屋檐飞落的鸟雀停在他肩膀上,引得神明垂下眼来,而那总带着笑意的双眼里,犹如千百年不变的高空朗月一般,含着太多她看不分明的东西——

“嗯,怎么了,宁宁?”

“今天母亲大人让人送来了这个。”正如只有她和现任关白会如此称呼大政所夫人一样,如今也只有三日月宗近会如藤吉郎一般毫不避讳地直呼她的名,软糯的两字叠音让她感觉踏实和亲切,“好像叫做金平糖呢,妾身觉得您会喜欢的。要试一试吗?”

精致莳绘的木盒拢着星星一样的白色糖粒,而待神明捏起一颗放进嘴里,片刻便如同从她手上得了点心的孩童一般,惊讶又欣喜地笑开。

“很甜。”

很甜。

那终于是个真真切切带有温度的,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的笑容。

“北政所夫人!关白大人归来了!”

“夫人,夫人!你看,这次我可是又得了一把好刀!”

侍女慌慌忙忙的通报话音未落,她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风尘仆仆的丈夫便已走近,盔甲外佩挂一柄从未见过的朱红织金刀鞘太刀,而身后除去几位尾张武将,还多出一位身形修长的俊朗青年,在看见她身侧的三日月宗近时,微微睁大金色的眼睛。

与人类截然不同的、泛着光泽的水蓝色长发,在又一度降临大坂城的秋风之中飞扬起来。

“这把刀名为一期一振——是那个粟田口吉光的第一名作!”

“您好,在下名叫一期一振吉光。久仰大名,从此以后请多多指教,北政所夫人……三日月殿下。”

正坐在关白身侧,与其说是对她、倒不如说是面对着她旁边的付丧神作自我介绍的青年太刀交叠着双手,向她与三日月宗近深深俯首,而三日月宗近不知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饶有兴趣地扬起嘴角:“请多关照,一期。”

那一刻,看着青年发丝之下通红的耳廓,她忽然明白什么了。

“一期?以前在足利家的时候,会曾见过他呢。那时候还很小,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想想也过去百年了啊……哈哈哈……”

“北政所夫人?您找我吗?”

“叫妾身宁宁便可。”晚宴尾声,被她唤出来的一期一振在回廊飘摇的风灯下立得笔直,她笑着看他连道“不敢不敢”,想起自家那位三日月大人自言自语时略带怀念的模样,不再为难在关白身边自信又大方、到自己面前却腼腆青涩犹如少年的付丧神,“实际上,是关于我家那位三日月大人,有想要拜托您的事情。您愿意听听吗?一期大人?”

 

三日月宗近睁开眼睛。

纸门外透进来些许微弱的光,大约快到黎明,天还未真正亮起。盖到肩膀的棉被软而厚实,平时冰凉的手脚都熨得温暖,让人舒服得不想动弹,他眯眼觑着那一线熹微的光亮,翻了个身,合上眼。

再度叫醒他的,是来自门外的、低而温柔的声音。

“三日月殿下,该起来了。”

“三日月殿下。”

“三日月殿下?”

天早已亮了,越过树梢的朝阳将日光投下来,在眼皮上晕开暗红色。三日月宗近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候着,片刻沉默后果然听见纸门被轻轻推开,待到来人手掌隔着被子按在身上推一推,便侧过头去,惺忪地睁开眼笑笑,“早,一期。”

“早安,三日月殿下。”

每天早晨,准时呼唤他名字的话音、以及只消他微微笑一笑脸颊就泛起薄红的青年太刀,足以给他一天的好心情了。

“今天早饭是什么?”

“是您喜欢吃的。等等,”一期一振穿着工整的直垂,长发也一丝不苟地束起,他总算想起今天是大晦日,吃过早饭便该跟宁宁往太阁那边去。有来人帮忙,穿着繁复狩衣的时间缩短不少,他低头看着一期一振利落地将他腰带上的红绳绑成漂亮的结,正待要说什么,又被按坐在桌案前,覆着红色衣料的手越过他肩膀拿过木梳,从头顶顺落到垂至榻榻米的发梢,“先把头发梳好——您的头发又长长了呢。”

“哈哈哈……是吗,麻烦你了啊,一期。”

早饭的口味也好,“要吃早饭”这种事情也好,还是近乎无限的生命里,头发不知不觉变长的事情也好。

在认识这个人之前,这样的东西,原本是他几乎不可能注意到的。

“又是一年过去了啊。”

“是呢。”

扎束停当,一期一振站在廊下等他,微笑起来的时候,金色的眼里映着的不再是初见时庭院里早红的枫叶,而换作冬日湛蓝的天空。

明明也跟他一样是付丧神之躯,然而唯独这个人身上,能感觉到时间不疾不徐地流淌而过。

“不、不好意思打扰了……到起床的时间了,三日月殿下。”

好像还是一眨眼以前,羞涩的青年太刀连跟他指尖相碰都要脸红半天,更死活不敢推开他的房门,只敢规规矩矩正坐在门外,一遍遍唤他名字。

“三日月殿下?三日月殿下?”

从没有人管他几时睡几时起,从没有人叮嘱他睡觉不要蹬被子否则会着凉,更从没有人在他对付那套配饰繁多的狩衣时……会脱口而出说句平时就别穿了需要的话我来帮您穿。

“不不!三日月殿下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啊呀哈哈哈……我懂的哦?谢谢你呀……”

话出口了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一期一振脸腾地红到耳根,三日月宗近却止不住地笑起来,声音惊飞身边的雀鸟,笑得差点握不稳茶杯连眼角都湿润,方来得及出言安抚羞得恨不得挖个洞埋起来的青年。

“我很高兴哦,一期。”

没有人曾管束过他,于是即便是“管束”这件事情本身,对他来说也分外新奇有趣,乃至……心生欢喜。

“您记得换了衣服再睡,早些休息,明天头痛就不好了——头发也记得解开,明天早上我来帮您梳……”

彼时他们刚相识不久,晚间欢宴过后,一期一振送他回去。侍立在太阁身侧、静静俯视着下座诸大名时华贵凛冽不苟言笑的青年太刀到他面前就换了一个人,悄声细语絮叨个不停,不时还偷偷看眼他的反应,自以为没被发现的样子相当可爱;那天他们都喝了酒,多少有些薄醉,他进了房间便径直开始解狩衣的系带,折腾一阵解不开,有些苦恼地想了想,而后豁然开朗地转向了呆呆戳在门外的一期一振。

“对了,难得一期过来了,要帮我脱吗?”

“……三三三三日月殿下?!”

“哈哈哈哈哈——”

无论是如人类一般突然红起来的脸,还是不自觉凑过来却又在碰触瞬间吓一跳躲开的指尖,连同专注的目光小心翼翼的视线,仿佛乍然落进怀里的、什么不知名的小动物一般,温顺又柔软,毛绒绒地蓬松成一团,好像只要往手心里拱一拱,便让人不由自主笑出声来。

上一次,这样的一天又一天,能够如此开怀地笑着的日子,到底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

 

“啊!菊童丸!”

正是盛夏炎热的午后,平时嬉戏玩闹个不停的付丧神们都有些恹恹,却在听到那三个字时眼睛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本来倚着他打瞌睡的骨喰被惊醒,睡眼惺忪地,“怎么了?”

“好像是菊童丸来了哦?”他倾听着庭院那一侧隐约传来的欢声,笑着回答道,而外貌如同人类六七岁男孩的薙刀睁大了紫色的眼,说声“我也去”便一路跑开;身侧一转眼就没人了,他却随即听到小付丧神们七嘴八舌的声音。

“菊童丸?能下来吗?”

“三日月!三日月!”

“哈哈哈,我来了——”他答应着,迎着灼目的日光一路前去。

一众年幼刀剑簇拥着的大树上面,身裹名贵织物的、束着小辫的人类男孩,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进退两难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吗,下不来了吗?”他彼时约莫四百岁,十六七岁的少年身量,在足利家的众多刀剑里已将近是最年长的一个,抬头接触到男孩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便笑了笑,伸出手去:“来,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七岁以前的人类幼子,一只脚尚未踏足人间,他们的双眼,能看见非人的付丧神们。

“菊童丸加油!菊童丸——啊!”

小小的身体落进他怀里,不重,近乎轻而易举地被他一手抱住,稳稳托在臂弯:“哈哈哈哈,没事吧?”

足利家这一代的嫡子紧贴着他,手指攥着他衣襟,大概方才那一跳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有些惊魂未定地抬起眼,待到与他含笑目光相对时才略微安定下来,迟疑着点头。

“……嗯。”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小付丧神们三五成群地跑在前面,他抱着男孩随后走着,而骨喰在他身边,手里握着男孩放在树下的木刀,“你身边的人呢?”

“我没让……他们跟来。”菊童丸直视着他,稚嫩的声音,说话的样子却像个小大人,“我想一个人练剑,所以就到这里来了。”

“那又为什么到树上去?”

“因为在树上……发现了这个。”

男孩的手里,捧着小小的,色泽艳丽的手鞠。

“丢失它的姬君,一定会很伤心吧?所以……”

“也许是呢——不过,这不是人类的东西哦。”

指尖放上去,感觉到奇异的灵力波动,他不动声色地笑着,将那手鞠从男孩手里拿起。

足利家的这一代,没有姬君。

“以后不要到处乱跑了,知道吗?”

“嗯……”

被他放回到廊下的孩子,从骨喰那里接过了木刀,却仍旧拉着他衣袖不愿松手,“您是什么人?以后还能见到您吗?”

“我叫三日月宗近。”孩子的手很小,被他轻轻托着,只如他掌心一般大,本该细嫩的指间却已有握剑留下的薄茧,“是足利家的刀剑哦。”

“三日月……宗近?”

孩童黑白分明的眼底,映着他双眼里明亮的金色弯月,“所以我以后,也能挥舞您作战吗?”

“哈哈哈哈,我可不是战刀啊……大概要让你失望了呢。”他忍不住笑起来,“不过,我很愿意。”

我很愿意。

“五月细雨露还戾,且寄吾名杜鹃翼……”

酒盏倾尽最后一滴酒,掷在地上落得粉碎,敌影幢幢,几百年间守护着这里的刀剑林立如枪,历经鏖战的手覆上他的刀柄,刀刃与敌人刀剑相撞带来锐痛,而沿着那双手淌下的温热血液,一滴一滴,接连落到他的身上。

“……翩然上云霄。”

“三日月殿下!”

“三日月!”

四周充斥着刀兵相击之声,人类怒吼与悲鸣之声,付丧神们的声音也混杂其中,不知道是骨喰还是别人,呼喊他名字的声音,不绝于耳地回响着;无数雪亮的锋刃迎面而来,他没有余力去看他们一眼,只是如同到最后一刻都紧握着他的那双手一般,无所畏惧地迎上前去——

“三日月殿下!”

“醒醒,三日月殿下!!”

“一期?……”

“嗯,是我,”头顶上的声音焦急地答应着,三日月宗近略微睁开眼,朦胧看见水蓝色长发的青年俯下身来,一只手按着他肩膀,“您感觉还好吗?是……梦见什么了吗?”

“我……”他说了一个字,随后又顿住。

大坂城清晨的日光,带着轻薄的暖意,柔和又静谧地照射进来。

无论是血与火,生与死,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以后,也能挥舞您作战吗?”

落在肩上的手不是幼童稚嫩的手,也不是将军伤痕累累的手,而是修长又结实的,比他的手略大一些,握在手里能摸到分明的骨节和掌心的刀茧;一期一振的手一向是比他暖的,如今却被早晨室外的寒意浸得冰凉,他尚存七八分睡意,不愿放开那只手,干脆径直拉着塞进暖和的被窝。

“三日月殿下?!……”

耳边一期一振的声音都僵硬了,连带着那只手也是僵硬的,却碍于被他拉着不敢挣扎,又过了好一阵,才如履薄冰地一寸寸慢慢放松下来。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谢谢你了,一期。

再度陷入短暂而安心的浅眠时,他迷迷糊糊地这样想着。

谢谢你,叫醒了我啊。

 

次日,一期一振随太阁外出,而归来已是数日以后。

“一期哥回来了!”

“哦呀,是吗?”

原本与他坐在一起的粟田口家短刀胁差们都跑了去,走廊上瞬间只剩他一个人。每次小付丧神们总要缠上出门归来的兄长好一阵,而待到正事忙完也安抚过弟弟们,一期一振自然会前来见他。三日月宗近习惯与此,并不感到心急,然而还没过多久,便听见三三两两返回的脚步声。

“一期哥还在忙呢,让我们先来陪三日月大人说说话。”

“嗯嗯。”

“这一次太阁殿下,好像在路上遇到暗杀了?”

“诶诶诶是吗?”

“只有近侍的武将知道的样子啊——”被一群兄弟簇拥着的鲶尾说着,“斩杀了那个人的,听说就是一期哥哦?”

“真的吗!一期哥真厉害!”

“不愧是一期哥呢!”

啊,是吗。

面对舍命而来的刺客,千钧一发之际太阁拔出一期一振吉光,格开袭来的利刃,刀锋洞穿来人的咽喉。

佩刀护主,取人性命,看似那么轻描淡写顺理成章的事情,然而即便是常年随主出征的一期一振,多数时候也只作为主人的身份象征而存在,几乎从未实施过真正的杀戮。

“三日月大人?”

“三日月大人?你在想什么吗?”

“哈哈哈……没什么。”他摇头笑笑,慢慢喝下杯中最后一口茶。

不同于总与主人贴身相伴的短刀和胁差们,他们每一次出鞘,都是挟裹黄泉之风而来的生死一刻。

这一点,一期一振与他何其相似。

待到晚间,来访的付丧神们陆续告辞,走在最后的厚停下来,有些迟疑地转向他。

“我觉得……刚刚一期哥脸色有点不太好。但是我们问他,他又说没事。”

“大概是有些累了吧?别担心。”

“……嗯。”

直到最后一个脚步声都消失在回廊尽头,三日月宗近方松一口气,长身而起。

若在往常,到这个时间,一期一振早该来找他了。

不想让弟弟们担心固然可以理解……不过你不过来,总不等于爷爷我不能去呀,不是吗?

“一期?”

天色已经暗下来,纸门里侧透出微弱的灯光。他站在门外,手按上门框:“一期?我进来了哦?”

没听见回应,三日月宗近静候片刻,慢慢将门推开,视线与应声回头的一期一振撞在了一起。

“三日月……殿下?”

一期一振显然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他,连眼底的倦意都没来得及收好,匆匆拉一拉外衣,转身换成正坐的姿势,牵起的嘴角有些勉强,开口时声音也略微哑着:“实在抱歉……让您见笑了。我……”

有轻微的血腥味,在开门的一刻扑面而来,他一愣,有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先照顾好自己,一期。”

“没关系的,我没——”

他瞧着对方哪怕在烛光下都掩不住的苍白脸色,也不费心跟他争辩,径直上前,手指按住了水蓝色额发下滚烫的额头。

没事?还真敢说呀?

“您别生气我……”

“太阁大概已经请刀匠过来了吧?”他停一停,放缓了话音,“我姑且也是经历过的——会觉得难受吧?先躺下来怎么样?”

“……是。”在他面前从未露出过疲态的吉光太刀犹豫了一下,最终温顺地点了头。

刀兵相交,刀刃狠狠撞击难免留下刃伤,交予刀匠修复尚且需要时间,而本体所受的伤害,乃至一点点重新打磨的过程,都是会悉数反映在付丧神身上的。

“三日月殿下……”

“嗯?”

“我本想……”一期一振看着他,片刻之后又像是难为情,把目光转开去,声音低而轻,“我本想等血的气味淡一些,再前去见您的。”

“是吗,你觉得我会介意这个吗?”

“我担心……您会不喜欢。”

刚见过血的刀,至少有一段时间,身上的血腥气是挥之不去的。

“怎么会呢。”他明白这种看似毫无缘由的担心从何而来,近乎叹息般微微笑开。

“都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呀。”

久到快要记不得撕裂血肉的触感,记不得本体重创时彻骨的痛,乃至记不得血泊里双眼未闭的前主,脸上残余的最后一个表情。

而太久太久暗无天日的冰冷之后,终于有人向他伸出手,双眼里带着日光的暖意,谨慎又温柔地,询问他是否喜欢。

“三日月殿下我觉得我不用……”

“听话,一期。”三日月宗近不为所动,笑眯眯端着药碗,“喝完有奖励哦?”

“我不是小孩子了三日月殿下……”

“那就喝了。”

“……”一期一振无法违拗他,不情不愿几口闷光,放下碗如获大赦般松口气,苦得脸都皱在一起,看得他忍俊不禁,一边掏出裹着糖的小纸包来。

堂堂粟田口家长兄,居然因为怕苦不愿吃药……说出去要被笑上几百年吧?

“来,张嘴。”

“……好甜。”

“哈哈哈哈……宁宁说甜的东西能让人觉得高兴喔?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嗯。”

眼前的青年披衣坐着,气色看上去已比几天前好了不少,此刻正认真咀嚼着被他塞到嘴里的小小糖粒,一边展眉笑开。

“是呢……谢谢您,三日月殿下。”

 

数月之后。

“是吗,跟一期大人约好了一起出去吗?”

这么多年来,爱刀的付丧神还是第一次主动提出想到城外去,难免让北政所宁宁感觉新奇,又想起日前才与眼前的这位一同在正门迎接过自家夫君与这振吉光太刀,“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他说回来路上,见河边的荻花开得很好,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依然是安静的午后,没有谁家孩子来寻她,也没有短刀和胁差们前来拜访,三日月宗近与她随意说着话,手里把玩着一片小巧的枫叶,话音轻柔和缓,不时转过头来微微笑一笑;宁宁认出那是一期一振回来时送的,记得说是驻地的枫树比大坂城红得更早些,便也跟着笑起来:“啊,是吗?想要什么时候去?”

“等一下便过来。”

“这样啊——不对,别什么都不带就往外跑呀。”要是到外面去玩的话该带点什么呢,她寻思着一面翻找,拿出些零花钱来塞给他,“买些吃的玩的——要不要带些点心?还有糖果?我去拿……”

“等等,等等。”那年长的太刀拿着钱发愣,好不容易反应过来,颇有些哭笑不得,“我们不是人类呢……你不必操心这些呀。”

“不是人类也……”她说着,回过头来,目光却撞进悬着新月的眼睛。

那一看便不属于人的美丽双眼里,沉淀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除此之外,却分明是多出了一些什么的。

她定定神,揽襟正坐下来,轻声唤了他的名字。

“三日月大人。”

“嗯?”

“妾身……一介凡人,记事至今也不过几十年而已;您看尽世事变迁,难免经历悲痛苦楚,其中艰难,必是妾身所无法想象的。”

只是无论如何,能像现在一般,看见您在阳光下展露着笑容,便感觉欣慰不已。

“不管怎样,正如这大坂城是藤吉郎大人的归处一般,妾身不过是希望这里,也能成为您安心休息之所罢了。”

“……是呢。”

三日月宗近静默着,少顷才慢慢开了口。

“身为刀剑,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然而即使如此,也会有所爱重,也有所执念啊。”

神明的话音依旧是浅淡温和的,却罕见地用上了敬语,说至最后一句,向她微微俯首。

“您所想要守护的,也是我想要去守护的东西。”

逐渐变得干爽的、初秋的风里,付丧神长长的深蓝色鬓发飘扬起来,而那含笑注视着掌心枫叶、不经意地思念着什么人的表情,大概是她从未见过的、最真实的三日月宗近了。

“久等了,三日月殿下。”

水蓝色头发的青年来到他们面前,先对三日月宗近笑笑,而后向她俯身:“好久不见,宁宁夫人。”

“我家的三日月殿下就拜托您照顾了喔?一期大人?”

“是。”

“夜色深了,要记着回来的路呀。”她叮嘱着,说话间,也不自觉带上笑意,“三日月大人如是不记得了,一期大人也请好好将他带回来哦?”

“请交给我吧。一定会的。”

“好了,”三日月宗近向她点点头,走下回廊。

“走吧。”

 

“这是什么?”

“哈哈,不瞒您说我也是第一次……只是之前,见过孩子玩呢。”

月亮已经升起来,水银一般的月色洒在河滩上,一簇簇花期未过的荻花摇曳在夜风里;手持的小烟火只要一点便引燃起来,噼噼啪啪轻响着四溅雪亮的光,他从未见过这个,新奇地睁大眼睛,然而那烟火短短一瞬就熄灭,一期一振便丢下杆子,再抽出新的一支点燃。

“吃吗?”

“嗯。”

盛着糖的纸包恰好掌心大小,一期一振忙着点烟火脱不开手,他便捻起一颗送过去;一期一振也没细看,倾身过来时恰好舔到他手指,顿时烟花都差点脱手飞出去,三日月宗近忍不住笑,残余着唇舌触感的手指不自觉地捻一捻,便饶有兴趣地看着青年太刀的脸涨得更红。

“一期?”

不知是谁先开始接近,只在双唇轻轻相贴的同时,品到彼此唇间,金平糖如出一辙的甘甜。

手里的烟火燃尽了,剩余一滴光芒未褪尽的水滴没入土地,原本只是相互碰触的轻吻也不知何时加了力度,连带一向平稳的手都抖了抖,没托稳手里的纸包,雪白糖粒刷啦一声倒洒,在身边四散开来,月光之下,犹如围绕着他们的无数细小的星。

“回去之后,我再向宁宁夫人讨要一包吧。”

“哦呀?我便说都是被你吃完的,如何?”

“哈哈哈哈,三日月殿下莫要取笑我了……不过,多待一阵再回去吧?”

笑声里,依然红着脸的一期一振带着些微赧然的神色凑过来,而他也笑着迎上去了。

“嗯,好。”

 

+FIN+

 

一堆啰嗦的备注(科普?)

注1:私设爷大约在秀吉入主姬路城(时任播磨国国主)期间到羽柴(即后来的丰臣)家,随后被转赠宁宁。所以那个时候秀吉还不是关白,不过其实一期到丰臣的时候秀吉已经是太阁(前任关白)啦

注2: “仅有秀吉与三日月会直呼宁宁名字”一处私设参照《江姬》里对宁宁的称呼一般是お宁殿下(お表敬称),直接叫宁宁是关系很好的叫法了(大概要么是老公要么是爱刀x)

注3:大政所:关白的母亲称为大政所,即秀吉的母亲(宁宁的婆婆)不过关于宁宁叫大政所“母亲大人”的段落应该只是同样读作はは,写法应该是“義母上樣”,这部分跟秀吉是不一样的

注4:爷在足利时期见过一期的私设联动《赤い糸》

注5:骨喰早期(至少在丰臣前)是薙刀

注6:足利义辉幼名菊童丸,五月细雨露还戾那句和歌是义辉辞世歌,原文:五月雨は/露か涙か/不如帰/我が名をあげよ/云の上まで

注7:大概是幕末时期的说法,据说见过血的刀气味会大(所以要上丁子油啥的保养),砍过越多人的味道越重……忘记出处了就当是我扯淡吧

 

 

后记:

这篇文拖了很久,再不写完都快要拖出心病,讲道理爷视角真的太难写了……不过无论如何还是磕磕绊绊地写完了吧,总感觉也是对自己喜欢上他们以来的一些想法,有所整理和交代。

总的来说大概是关于,永禄大逆之后到三好家,其后又辗转到丰臣家之后,由于跟宁宁和一期的相遇,逐渐放下过去而立足于当下,这样的三日月的故事。

见证着义辉出生,长大,及至陪伴他到最后,即使倾尽全力也无法阻挡他的离世,那时候的爷,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此处应有一曲风车,真剑乱舞祭最后的全员合唱那种(笑)

大概是自己自身,也期盼着在那样惨烈的离别之后,三日月能,或者说,至少暂时能获得安定和幸福吧。

正因心中有所爱念,对神明来说一度静止的时间,才再度开始流转起来了。

最后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们!一如既往求评论,考据未足之处也期待讨论与指正!谢谢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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