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乱舞 || 一期三日无差

花水木(《百年身》外一篇)(fin)

·一期三日无差

·私设多慎入

·果てない波がちゃんと/止まりますように/君と好きな人が/百年続きますように(愿永无止息的风波终有停息之日/愿你与所爱之人百年好合)

·本篇部分内容联动《星霜》

 

 

文/寂羽

 

 

三日月殿下:

 

自从二条城一别,许久不曾联络,非常抱歉。听闻高台院殿下近日腿疾再犯,不良于行,且近来连日梅雨,少有放晴,夙夜忧之。

 

一期一振

 

一封写给神明的信,是夹在人类往来的书信之中,在庆长十七年的一个梅雨不绝的日子送抵高台寺的。

 

“三日月大人?!”

 

没细看便当作自己书信拆开的女主人惊呆了,看着开头似曾相识的字迹写的“三日月宗近殿下”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坐在她对面的三日月宗近接过折痕整整齐齐的薄纸,扫了一眼便笑了。

 

“字不错,比从前长进了。”

 

“您关注的难道是这个吗……”

 

“自然不是,还有夫人的腿脚。”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格外明朗的神明将信纸翻过来给她看,“回信的时候一并给他回了如何?”

 

“您别取笑我了,写给您的,自然是您该回信的。”女尼锤一锤久跪的腿,无论如何都在爱刀脸上看出促狭来,又扫一眼那端端正正的寥寥数行,不搭理他,径自看自己那无甚趣味的几封去。

 

“夙夜忧之”……即便藤吉郎都不见得如此忧她的腿,到底在想什么才这般拐弯抹角,再看对面那人一脸什么都懂的笑,到底忧的是谁,她真的不愿细想了。

 

淅淅沥沥的雨昼夜不息,与高台寺一同迎来了第六个夏至。

 

入夏的风早已不冷了,不过在山中,挟着雨迎面而来时还有些清凉之意,坐在檐下,不多时衣襟上便会落有雨水。三日月宗近倒是不在乎,就如同任何一个不下雨的日子一般坐着,那封薄薄的信掖在怀里,犹如得了什么不世出的好东西一般,偶尔兴起,便展开来看。

 

以前的一期一振是甚少给他写信的。

 

外出征战战事紧张,人回来了书信还不一定到,几乎无暇写信,剩余大部分时间同居大坂城中,想见便能见着,又自然没必要写信。一期一振出身武家,纵横乱世,不同于长居公家的他,没多少机会学风花雪月那套,偶然闷骚一下也不过夹片早红的枫叶作伴手礼,字规矩又端庄,一丝不苟叙着战事,私信近乎没有,于是三日月宗近瞧着那写着自己名字的笔迹,便心情愉悦地端起茶杯。

 

“还是做一个吧,晴天娃娃。”

 

“怎么忽然?”

 

“天晴了好。”年长的太刀一如既往答非所问,笑意盈盈,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手里的小布团,“紫阳花开了,不能赏花可惜了呀。”

 

“也是。”

 

她的西之丸里,每年夏至前后都会开满紫阳花,三日月喜爱花,一期一振也喜欢,每逢一两天就撑着伞过来,跑得比秀吉更勤,衣袖和马乘袴下摆湿答答,连发梢都滴着水,她的爱刀便笑话他,一边笑话一边拿着手巾给他擦,而后两人一起冒雨往庭院去。

 

……至于是真的来赏花还是来赏看花那个人,这就未可知了。

 

晴天娃娃是一期一振以前教的做法——那时候他连晴天娃娃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期一振便拢了一堆弟弟来一起做,粟田口家的付丧神们围坐在宁宁的廊下,眼巴巴看着自家兄长灵活地捆扎,而后画上各式各样的表情和图案。三日月宗近捧着茶,微笑着看他们玩闹,放下茶杯之际手里便忽然被塞进一个做好的,粟田口的长兄侧过脸,确定他脸上没什么忧色才笑一笑,将笔墨端到他手边。

 

那是平静又温柔的,独处时会略带点腼腆的笑,随意画个眉眼弯弯的笑脸,看起来便都像一期一振。

 

眯眼笑着的晴天娃娃挂在屋檐下面,翌日午后,便看见略略西斜的阳光将木格子的影子投在榻榻米上了。

 

“晴天娃娃,晴天娃娃,但愿明天天放晴,如若如此者……”

 

寄居高台寺的神明有一搭没一搭哼着不知从哪个小短刀那里学来的童谣,笑眯眯地从水蓝色花球里掐下一朵,插在了晴天娃娃上。

 

“……赠汝一枚紫阳花。”

 

 

 

一期启:

 

展信如唔。宁宁寝食均安,缓行无恙,勿念。梅雨日久,遂作扫晴娘一枚挂与檐下,翌日午后雨即停,实乃幸事,想必拜君昔日丁宁教予作法所赐。寺中紫阳花遍开,伴斜阳雨露,玉雪可爱。君亦安否?邀此晴日,与君共赏。

 

三日月宗近

 

三日月宗近的字一向是好看的。

 

并不算端正,略略带点草,落墨不重,笔划很细,字与字之间拖出轻巧的连笔,流畅而飘逸。明明跟他一样都是武家代代相传的重宝,倚案随意提笔的样子却不像武士,更像风雅无双的平安京贵族,握笔的手一顿,另一只手唰地抽出折扇来,扇叶将飘进来的三两片樱花花瓣堪堪托住,浅色扇面绘着流水纹,微微一倾,便将那花悉数抖在了他怀里。

 

“今天这首恐怕写不完哪。”那美丽的太刀笑着,好整以暇收回握扇的手,“无从回礼,先送你花吧。哈哈哈哈……”

 

“……三日月殿下!”

 

比他年长数百岁的三条家太刀,相熟之后原形毕露,大体来讲,可说是相当调皮又爱玩的。

 

“前日毛利偕日向来访,宁宁欲手作年糕,鲶尾大喜,与骨喰共槌。置炭火上,味美,然君可望不可即,甚憾,遂代君食之。”

 

夹在北政所书信里送抵前线的字条打开来,笔迹漂亮潇洒,然而内容南辕北辙,远在战场的一期一振无奈地苦笑,小心翼翼折好藏进衣袖。

 

他枫叶尚红的时候离开大坂,而待到回来,翌年的晚樱都快要落尽了。

 

比起随主居住的大坂城本丸,西之丸栽着枝垂樱的庭院,更像心之所向的归所。

 

那年他折了城外的樱花给三日月宗近带回去,插在窗前的花瓶里,年长的太刀甚喜,却随手抖了他一衣襟花瓣自称回礼,直至多日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房间檐下的风铃有什么不同,细看才发觉底下的花笺被换过,颇有令名的小字书着两句和歌,“攀得樱花归家里,赠人咏物叙风光”。

 

含蓄又直白,狡黠又热烈。

 

只是如今,独自在案上展着书卷的他,也只能平白念句“误作人归空欢喜”了。

 

庆长三年,北政所夫人迁出西之丸,其后德川家康以辅政之名短暂住过数月,再往后关原合战爆发,家康往江户城去,西之丸便彻底空置下来。

 

天色未明,一期一振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回廊,金色的眼里有什么逐渐暗下来,终究慢慢叹了口气。

 

习惯是可怕的事情。

 

明明无论是等他握住的那双手还是每天等他唤醒的那个人,多年前就早已不在了。

 

长时间无人打扫的地板积了层薄灰,自然也无人像从前一样守着身侧空出来的一个蒲团喝着茶,不过一期一振并不介意,径自在往常的位置坐了下来。

 

“你看,这里刚好,能把整棵枝垂樱全部看完哪。是不是?一期?”

 

那人说的话他都还记得,然而眼下已近出梅,早没有樱花可看了。

 

不同于他出身足轻的前主,无论是十九岁的丰臣秀赖还是他掌权的生母淀殿,锦绣丛中养来的双手纤细幼嫩,都是挥不动沉重的太刀的。

 

天边慢慢亮起来,然而层云如晦,看起来又有些要下雨的意思。这年的梅雨季格外长,于是西之丸里的紫阳花也开得分外好,一期一振坐在檐下远远看去,感觉像比往年繁茂一些,有心回想一下过去是什么样,却无论如何记不清了。

 

年复一年,滴着水的竹伞下,丛丛紫阳花为背景,满心满眼,都是三日月宗近略微侧过来的、笑得很好看的脸。

 

“那是因为一期总是笑,所以我就跟着你笑了啊,哈哈哈。”

 

“您不要笑话我了,明明心情就很好不是吗,三日月殿下?”

 

“那也是因为一期来了所以心情才好的哦?”

 

“……求您不要再说了!”

 

“哈哈哈哈哈别脸红啊一期……这么容易害羞可如何是好,机会难得要好好跟太阁殿下学学啊……”

 

“……”

 

回忆起来还是身临其境一般的无地自容,一期一振捂着胸口弯下腰去,少顷,又不自觉地微微笑起来。

 

手掌下面,自京都而来的、押着五七桐纹的书信放在衣襟里,薄薄一封,被体温捂得温热,犹如一团小小的火,在清凉的初夏清晨贴着心脏,灼灼地跳动不息。

 

云层后的朝阳逡巡数日,终于在这天一跃而出,向大坂城洒下了久违的金色光芒。

 

 

 

三日月殿下:

 

再次见您笔迹,甚为喜悦。在下一切安好,舍弟亦安。只是每日未及天亮即起,想来乃旧时常年如此所致,穿衣洗漱皆成自然,一切完毕,方忆起您已离开大坂城多时了。上月西之丸紫阳花期亦临,然想必不及佛前恣意而开之美。近来暑热将至,但阴处稍凉,坐于廊下午睡时,勿忘披件衣裳。

 

一期一振

 

“这是什么话?”

 

“怎么?”

 

这次有了准备,没有直接拆阅自家付丧神的私信,高台院转过头,年长的太刀夸张地感叹一声,而后将信递过来给她看。

 

“有事没事就在走廊睡着的明明是他吧?”

 

“少说一期殿下,您不也整天这样。”老尼不为所动地揶揄他一句,如果不是修养使然,真想给爱刀翻个白眼,“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您跟一期殿下一块儿睡着那几次还记不记得了?”

 

“那是一期看起来睡得太香了。”三日月宗近面不改色,“看着看着就困了,哈哈哈哈。”

 

“三日月大人!”

 

一期一振向来眠浅。

 

刚到丰臣时连年征战,一年中倒有半年四处奔波,不管从前如此,至少战事在前,总无法伴着硝烟高枕无忧。到后来丰臣天下一统,再也无需随主出战,还是一样睡卧警醒,作为守刀而言,甚至是比常伴主人左右的短刀和胁差们更尽职尽责的。

 

只不过也实在是尽职尽责过头了。

 

“哈哈哈哈……”三日月宗近听他说了个开头就笑出来,哪有被主人敦伦吵醒就在门外守了一夜的,“没见过?见过吧?那什么,太阁殿下可谓老当益壮……”

 

“那当然是见过……这是见没见过的问题吗!”

 

“那是自然——你醒了做什么去?去给太阁殿下喝彩不成?”北政所宁宁就在十数步之外,当着正室的面谈论其夫与侧室的风流韵事未免太明目张胆了些,然而三日月宗近只是笑,一期一振臊得几乎坐不住的样子实在太有趣,他压低声音凑得更近了些,“而且还敢往这西之丸来?宁宁手里可还有我呢……”

 

“我我我在下这就走!——”

 

“如何使得,开玩笑的。”满意地将火烧屁股的吉光家太刀欣赏了个够,三日月宗近拉住他,往他手里塞了杯茶。

 

“没什么事就过来吧,宁宁也很想见到你们哪,哈哈哈哈。”

 

“一期哥!一——期——哥——!”

 

“怎么了?”

 

“北政所殿下给我编的头发!”他幼弟之一的乱一直作女孩打扮,浅橘色的长发被细心地编起来,用丝带束着,犹如玲珑可爱的人类姬君,然而挽着打褂四处乱跑的样子实在比姬君们活泼太多了,献宝一般过来让他看了眼,又啪嗒啪嗒往庭院里跑去:“厚!把我的风车还给我!那可是夫人送我的!”

 

“不给不给!”

 

“你还当我追不上你了吗!”

 

“切……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小气!”

 

“非常抱歉……弟弟们太不懂事了。”

 

“不会不会,没关系呀。”

 

眼见宁宁微微笑着,又捏出一张彩纸放在膝上折叠,一期一振转过身端端正正地行上拜礼。三日月宗近与女主人遥遥对视一眼,也跟着她笑,慢慢喝了口茶,将目光投向欢声迭起的庭院。

 

平日的西之丸,若不是粟田口众人来访,断然是没有如此热闹的。

 

“三日月殿下,平时都做些什么?”

 

“嗯?”

 

不绝的嬉笑声里,一期一振看着手里的茶杯,忽然问了一句,三日月宗近想了想,像是要说什么,却又摇一摇头。

 

“也没什么要做的呀。”

 

本想下意识说“坐在这里喝茶”的,然而话到嘴边,还是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不过就是年复一年地,守着一次又一次日升日落罢了。

 

“是吗……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怎么又是你的不是了?”

 

“我……我,我该多来的,非常抱歉,三日月殿下。”

 

听着始料未及的回答,他几乎有一瞬间的无言以对,却又忍不住笑起来。

 

他早已惯于孤身一人,纵使寂寞也并不在意寂寞,即便如此诉说着,也不过是漫不经心的实事求是而已;然而一期一振却是确乎字字句句听进了的,于是哪怕再小心隐晦,依旧遮掩不住纯粹直率的爱重与温柔。

 

能如此敏锐地感知他言外之意的,会如此含而不露地表达着关心的,只有这一个人了。

 

“哈哈哈……如此甚好,多来陪老人家说说话吧,一期。”

 

那天晚些时候一期一振在他身边睡着了,盖着宁宁拿来的打褂,犹如将晚上没睡好的部分一口气补回来那样从太阳西斜睡到月上中天,甚至完全没有被兄弟们的欢声笑语惊动。小短刀们从白天玩到入夜,看着草丛里亮起的点点萤火还是兴奋得很,跑来跑去惊得流萤漫天飞舞,偶有些飞过来落在他肩上手上,也落在年轻太刀水蓝色的发上,月光和萤火在发丝上流过,便脉脉折射出淡绿的光,短暂地照亮安静的睡颜,三日月宗近侧过脸看他,轻轻将打褂又往上拉了些。

 

那是拾丸生前,粟田口的短刀胁差与兄长一同度过的最后一个七夕。

 

其后,幼儿稚嫩的笑声伴随着铺天盖地的鲜血与死亡而来,丰臣秀次赴死之际[5],山田三十郎随之持厚藤四郎切腹。

 

兄弟们无忧无虑齐聚一堂的情景,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了。

 

“是吗,又是七夕了吗。”

 

将近秋天,晚间略有些凉了,然而傍晚还是有些闷,流萤便格外多,无声地四下盘旋,再将廊下仅有一盏的灯笼吹熄,整个人便彷如身处萤火之海一般了。

 

“多少年了呢……已经十五年了啊。”

 

“嗯。”

 

自从藤吉郎在那之后某年的七夕前日去世,已经过去十五年了。

 

从大政所到朝日姬,从秀次到藤吉郎,一个又一个亲人离她而去,而始终伴她左右的,只余下了昔日丈夫所赠的爱刀。

 

唯有此刻,那犹如不舍离去的故人魂魄一般围绕身旁的漫天萤火,也许能让她感觉不那么孤单也说不定。

 

一点飞萤在黑暗中落到他指尖,三日月宗近抬起手,端详了那若明若暗的光芒片刻,手指一抖,萤虫惊动,瞬间振翅飞走。

 

那么小,那么短暂,朝露般脆弱,夜梦般静美。

 

待到天明,便去给大坂城回信吧。

 

不为人所见的神明坐在门边,伴着三分睡意闭上眼。

 

 

 

一期启:

 

感念牵挂,诸事皆安。上回见信尚未出梅,及今已近七夕,木樨飘香,萤虫满园,宁宁亦欢喜不已。想起鲶尾甚爱此物,愿大坂城内亦能得见。

 

半山有茶室,名时雨亭,据宁宁所言,远眺西南,即为大坂。

 

入秋天冷,莫要掀被。

 

三日月宗近

 

“最近一期哥看起来心情很好啊?”

 

“诶?”

 

某天鲶尾忽然这么说着,一期一振吃了一惊,下意识看向旁边的骨喰,银发的胁差盯着他的脸,想了想:“……嗯。”

 

“笑得多了。”

 

“嗯。”

 

“……”

 

虽然他一向不怎么会掩藏心情,不过忽然这么直接被弟弟说破还是始料未及的。

 

“遇到什么好事了吗?一期哥?”

 

“……没有吧。”一期一振不擅长说谎,想了想,只得含糊其辞地将话题略过。

 

“我自己怎么没觉得啊……大概是错觉吧,哈哈哈。”

 

假如不是前襟的书信又多了一封,他都快被自己说服了。

 

此时,距离丰臣秀赖上洛已经过去将近两年。

 

淀殿曾誓死回绝的会见平淡地开始又平淡地结束,就好像那真的是二条城里一次普通的祖孙见面,时至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不过对于丰臣秀赖而言,对于高台院而言,又抑或是对于他自身而言,是不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呢。

 

来自高台寺的书信一如既往隽永又简短,字里行间仿佛有金木樨的香气萦绕不散,然而展信之时天气已彻底凉下来,庭院里疏疏落落的几株枫树也逐渐染上秋色。一期一振将余着自己体温的信细细又读了一遍,沿着折痕叠好再度收进怀里。

 

多年前分别之时,他是从未想过还会在二条城再次见到三日月宗近的。

 

那人一向爱说也爱笑,与短刀们在一起的时候几乎可说是活泼的,真正谈论自己的时候却甚少,喜怒哀乐都遮在那双带笑的弯月里,不管是哪一种,无不绵软而温润,哪怕在与他独处时会略微鲜明一些,也不过彷如蜻蜓点水般稍纵即逝。

 

离别的前一夜,三日月宗近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一如既往提着酒过来找他,哪怕对如今的一期一振来说,也是不甚分明的。

 

只是时隔多年,待到他也远离了战场、被如今的主人高高供奉在天守阁之上,昔日三日月宗近的所思所想,他终于有所感知。

 

“一期哥?今天老是发呆呢,是累了吗?”

 

“又没干什么,有什么可觉得累的。”一期一振回过神来,含笑摸摸鲶尾藤四郎永远乱翘的黑发。

 

秀赖喜爱鲶尾,平日十天里有七八天都将其贴身佩带,唯独两年前那次上洛,如同过去出战的前主一般带了一期一振。

 

第一次离开生母的幼主,已经彻底脱去了稚嫩的轮廓,与家臣们对面而坐之时,目光明亮而锋锐,一瞬间与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下人重合了。

 

“我想知道三日月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宁宁夫人,难道曾经不是丰臣的主母吗!”

 

“鲶尾。”

 

“骨喰也这么觉得吧?”黑发的少年抱膝坐在他身边,小半张脸埋在马乘袴里,然而与其说有多愤怒,无法名状的委屈和不解还更多一些:“明明还是一家人不是吗?三日月殿下也是……”

 

“不,我看不清三日月的想法……无论是在足利家还是丰臣家。”坐在他另一边的骨喰沉思着,又摇了摇头,“不,不对。”

 

比起他而言,与三条家太刀相处了更长时间的银发胁差反复思量着,终究轻微地叹了口气。

 

“倒不如说,三日月大概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谁吧。就算是现在。”

 

即便刀剑只能身不由己地一次又一次易主,那人却始终如同高空朗月,不依从谁,也不向谁俯首,只用静默温和的眼,注视着离合悲欢的一切。

 

“不过啊,鲶尾,骨喰。”

 

“嗯?”

 

“三日月殿下一定有着他的原因,就如同宁宁夫人一样。我是这么觉得的。”

 

心怀天下的丰臣主母,与长久守望着世人的刀剑之神。

 

那位人类女性坚强又无私的心,让他选择跟随在她的身旁。

 

只不过再多的心理准备和冷静自持,都在看到那个深蓝色的身影瞬间荡然无存了。

 

为什么要站在德川家那一边?为什么要逼迫丰臣走向绝路?

 

不,这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事情,也不是他该问出口的事情。

 

穷极了所有理智,按捺了全部一不小心就要冲口而出的求而不得和望眼欲穿,也不过想问句离别之后,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而已。

 

然而这双眼和这个身体都不会骗人。

 

只因了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愤怒和悲哀,因了那张嘴唤出他名字时一瞬间轻微的颤抖,因了紧紧相拥时混乱交错的心跳,便控制不住地战栗不已。

 

至少那一瞬间,彼此交付的自己都是真的。

 

时序已过秋分,昼渐短,夜渐长。闲暇时候一期一振还是不时到西之丸去,坐在熟悉的地方,一坐便是半日。凉风起了,将晚秋的枫叶吹落一地,他静静看着,便像以往习惯一般,在暖意稀薄的秋阳里不知不觉睡过去。阳光在眼皮上落下无边无际的暗红色,过了不知多久,那红色渐渐暗下去,仿佛一只手给他挡去了日光,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那人近在咫尺的声音:“你睡便睡了,拉着我衣袖做什么?一期?”

 

“……对不起。”

 

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确实是这么回答了。

 

然后三日月宗近又说了什么呢。

 

从回廊而来的风伴着细碎的风铃声掠过,草木隐约的气息里,若有若无地带入一点沉香的香味,清苦而悠远。

 

三日月宗近什么都没有说,安静地笑着倾身过来,取代被拉住的衣角,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一期一振睁开眼。

 

日影西斜,只余下短短一截阳光,落在他空无一物的手掌里。

 

八年如露亦如电,最后余下的,不过这握不住的一寸光阴罢了。

 

 

 

三日月殿下:

 

见字安。接您手书,切切读之,所念千万,不能尽书,以致久未奉信,深感惭愧。近来大坂城平安无事,鲶尾甚为秀赖殿下所爱,令其常伴左右,比之从前,愈有些大人样子。骨喰与鲶尾同居本丸,弟兄和睦,在下亦甚慰。书短意长,言之难尽,万望时时保重为盼。

 

一期一振

 

来自大坂城的信件,在次年伴随着春雪送抵了高台寺。

 

“真是困扰……这可如何是好呢。”

 

展信念了几遍,年长太刀不见欢愉之色,少顷,自言自语地苦笑着将信收了起来。

 

字里行间情深意切,报平安也报得周到妥帖,唯独一句也不曾谈及自己。

 

“真让人操心哪。”

 

正值冬末春初,冷暖不定,纷纷扬扬的小雪下了几日,雪积半尺,好不容易放晴,翌日却又忽然下起雨来。雨雪交杂,气温骤降,宁宁腰疾再犯,离不开火盆,一天中大半时间动弹不得,如是过去半月,便眼看着消瘦一圈。路面滴水成冰,车马难行,告病的信也送不出去,侍女们急得背地哭了几回,高台院本人倒是不甚在意似的,好似预见了什么一般,待到身侧无人了,便呼唤始终守在身边的付丧神。

 

“您这副样子,我可许久没见过了呀……在忧些什么呢,三日月大人?”

 

“哈哈哈,抱歉,让你担心了啊。”

 

“如何能不担心?”反正总不是在忧她的病,她想着,活了几百年的太刀见过太多生死,自然略通医理,不是什么奇事,“大坂城又来信了吧——说的什么?”

 

“没说什么。”

 

“……是吗。”

 

年长的人类女性顿一顿,露出了然的神色来,慢慢点了点头,“也是啊。”

 

一期一振从来如此,他知道,宁宁也知道。

 

对人极尽记挂熨帖,对己却极尽隐忍苛求,越是日思夜想辗转反侧,越不愿使人牵挂担忧,却不知所谓爱念,哪怕闭嘴不言,也随提笔落墨溢满字里行间。

 

十数日后,天总算放晴,宁宁也逐渐康复。又过两月,德川家指摘方广寺钟铭之事传来。

 

他的女主人叹息一声,话音中并无意外。

 

“开始了吗……终于要来了啊。”

 

庆长十九年春,德川方面以方广寺梵钟钟铭有辱朝臣及德川家康为由,阻止方广寺大佛开光,并要求丰臣秀赖及淀殿迁出大坂城。

 

数周之后,来自淀殿次妹常高院的信抵达京都,三日月宗近也借宁宁回信之机向大坂城寄去书信。

 

一期启:

 

展信如唔。上回见字,尽为大坂城之事,未见君有一字言及于己,思来想去,心有戚戚。盼君安好,吾亦心安。

 

如往来不易,勿劳赐复。

 

三日月宗近

 

是年入夏,大坂方拒绝江户的全部要求,召集浪人入城,及秋,战事一触即发。

 

宁宁夙夜操劳,游走两方之间,灯烛从入夜点到清晨,不知不觉,又迎来一年的冬雪。三日月宗近无甚可做,大多数时候守着她,偶尔闲来无事,便独自拾级往高台寺去,一步步登上半山。

 

从时雨亭往西南方看去,极目远眺,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而他就那么看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无法做。

 

庆长二十年初,经多方调停,江户与大坂方面达成和议而停战。

 

再度迎来春天的、分外清寒的山中,伴着新一年的第一场雪,庭院里的白梅花渐次绽开了花瓣。

 

 

 

 三日月宗近毫无来由地惊醒了。

 

目力所及之处空无一人,庭院里雪积三寸,将一切声音都吸进去了一般地,无虫鸟之声,亦无风声,安静得不真实。尚未回暖的天,也只有不惧严寒的神明会随意坐在室外,就连冰凉彻骨的手脚都没影响他的浅眠。这天早些时候德川二代将军秀忠来访,算来差不多到离开的时候,女主人自然一同送出去了。三日月宗近不甚关心人类谈了什么,然而听着远处人声,还是回到房间里,将无人照看的火盆拨旺了些。

 

天寒地冻,老尼回来不暖暖腿,恐怕又要下不了床。

 

“您不问我吗?秀忠大人说了些什么。”

 

德川秀忠专程前来高台寺请求她劝秀赖及淀殿离开大坂,是她始料未及的。

 

“然江户主事之人并非秀忠啊,哈哈哈哈。”三日月宗近笑笑,注视着火盆的双眼却是不带温度的,轻而冷,盛着眼底暖不起来的一双弯月。

 

“大御所殿下早已决定了不是吗,何须再问。”

 

开春之际,大批浪人再度往大坂集结。

 

高台院已离开京都多日,决定最后往大坂城一趟。他的女主人做了一辈子丰臣主母,再看破红尘都好,终是不愿坐看丰臣就此覆灭的。此行悄无声息,三日月宗近没有跟去,只在她的软轿下山时远远目送了一程。

 

过去一年,世事动荡,他没再收到过一期一振的来信。

 

而细细算来,现在距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也过去将近四年了。

 

分离的时间早已比共度的时间更加长久,然而无论是八年还是十六年,对寿命看不到尽头的付丧神而言又算是什么呢。

 

雪早已融尽了,高台寺中的每一日与前一日都相似,乃至每一年与前一年都无甚不同,唯独今年的雪好像化得早了,梅花已经开过,天再暖一些,山茶便接踵而至,前些日子明明还是花苞,眼下已三三两两从墨绿的枝叶间抽出大红色的花朵来。宁宁喜爱这花,过了山门开始,沿路植的几乎都是山茶,倒不是为了佛门之地,而只因单纯像她。

 

像她,也像丰臣家。

 

“三日月大人!”

 

归来的夫人唤他名字,尚未来得及进屋,便将怀揣的物事递给他。

 

那是一枝白梅花。

 

大约摘下有数日了,还是开得蓬勃的样子,底部枝桠上垂着朱红的发绳。

 

“……我见到一期大人了。他要我交给您这个。”

 

曾缠绕在那人发间的织绳柔软地垂落他手掌,三日月宗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还有……”

 

他的女主人深深看他一眼,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这是一期大人给您的回信。”

 

三日月殿下:

 

见信安。

 

前日天晴,西之丸梅花遍开,一如往日。忆及初次同您于此赏梅,迄今二十五年矣。久闻高台寺白梅美极,蔚然绝景,惜无缘得见。从此往后,梅花开时,一期身不能往,此心亦伴您长在。

 

此去岁岁年年,伏祈珍重。

 

一期一振

 

“……”

 

不合季节的白梅花凛然绽放着,犹如过去共同迎来的一个又一个言笑晏晏的春天,然而缠绕在他指间的红绳那么灼目,略一抬头,便伴着四下遍开的山茶一同落入眼中,鲜明的火红色花朵浓烈而亮丽,丝毫不见凋零之色,他有些失神地看着那刺目的红,伸出去的手指微微一颤,触到了花树的枝头。

 

开至极盛的山茶啪的一声,毫无征兆地陡然坠落。

 

一期一振,一期一振。

 

一生仅有一把的刀,一生……仅有一次的相逢。

 

他第一次如此急切地执笔。

 

五天之后。

 

披散着水蓝色长发的青年在天守阁上合起眼。

 

大坂城外,一封薄信被混乱落下的马蹄碾过,高高卷起在风里,触到冲天而起的火焰,瞬间尽化片片飞灰。

 

 

 

+FIN+

 

灵感来源&推荐BGM: 《花水木》-一青窈

求评论啊!!!看在我还有一篇文要肝的份上!!!【大声哭嚎

 

日常超啰嗦备注:

1、爷挂在风铃下面那句和歌节自素性法师咏山樱一首“見てのみ耶人に語らむ/櫻花/手每に折りて/家づとにせむ”

2、“误作人归空欢喜”一句节自“屋戶近く/梅花植ゑじ/味氣無く/待つ人の香に/過たれけり”

3、拾丸:丰臣秀赖小名,意思是“捡回来的孩子”

4、秀赖出生两年后时任关白的丰臣秀次被下令切腹,全家处死

5、大政所:关白的母亲称为大政所,即秀吉的母亲,宁宁的婆婆。朝日姬:又名旭姬,秀吉的妹妹

6、大御所:前任将军称为大御所,即德川家康。

7、宁宁在夏之阵前夕去过大坂城的私设来自《宁宁女太阁记》

评论 ( 9 )
热度 ( 147 )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今天我爷内番+0了吗 | Powered by LOFTER